第四章 一帘风絮(3 / 1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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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正慢吞吞在甬道上走着,抬眼一看,对面油步遮着的巨大华盖下,一乘肩舆缓缓而来。她脑子里一懵,暗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,分明已经错开晨昏定省的时候了,怎么还能遇上!现在是进退不得,只好熄了伞靠墙垂首侍立。
  李玉贵的眼梢儿早就留意皇帝的举动了,只见皇帝原本靠着的身子直了直,眉峰微微攒了起来,忙暗里打了手势让辇慢行。
  雨簌簌地下,虽不大,却是又密又急,锦书的头上身上都打湿了。初春的天又冷,呼出来的气在眼前织成白茫茫的一片。她低头站着,步辇已经快到跟前了,正打算跪下去请安,辇上人抢先说了声“免礼”。
  众人都有些怔,谁也没料到皇帝会说这话,还没跪呢,怎么就免了?
  皇帝不说别的,只拿眼瞥李玉贵。李玉贵猴精的一个人,立马就会意了,笑着对锦书道:“姑娘才大安的,赶紧把伞打起来,别又淋得作下病。”
  说着亲自撑了伞遮住锦书,又问:“锦姑娘这是往哪儿溜达去?老佛爷跟前不必伺候了?”
  锦书谦卑道:“回谙达的话,我如今和荣姑姑一块儿给老祖宗上夜呢!这会子不是溜达,是回榻榻里歇觉。”
  皇帝低垂着眼,脸色平常,看不出喜怒,慢慢转动拇指上的扳指,似乎颇有兴致。
  李玉贵知道皇帝关心的是什么,所以有恃无恐,不怕皇帝怪罪他大不敬,拉家常般地问锦书:“敢情姑娘这是升发了,那往后早晨就不在跟前了?”
  锦书不安地偷着瞄皇帝,踌躇道:“不光早晨,早晚都不在,只伺候下半晌和后半夜。”
  皇帝的视线终于调过来看着她了,眼中那一环金色暗沉沉的,阴霾铺天盖地地袭来。锦书被吓得忙低下头,李玉贵也窒住了,暗呼个不妙,喃喃道:“这半截差当的……什么道理?”
  皇帝似不耐,眉头愈发聚拢,沉声清了清嗓子。李玉贵被火烫了尾巴尖似的,激灵凛一惊,忙不迭合掌一拍,步辇重又往前行进,朝着慈宁宫方向逶迤而去。
  锦书悬着的心放了下来,复撑了伞继续走。走了几步又觉得哪里不妥,李玉贵居然敢停了皇帝的辇和她东拉西扯,大大的不合常理,显然是故意问给皇帝听的。这皇帝阴阳怪气的,到底是什么算计?不自觉地回头看一眼,曲柄金顶绣龙黄金伞边缘的幔子迎风飞舞。肩舆的靠背造得高,密布着葵花瓣的四合祥纹。皇帝身子向右歪着,一手支着头,只露出鸽血红的宝石顶子和鎏金佛雕的帽正。帽檐下长发如墨,和着五彩金线织的辫连子,直垂到步辇的底座下去。
  一切如常,皇帝神态自若,想是自己多虑了吧!锦书自我开解了一番,脚下加快了些,这会儿除了睡觉,别的都不必想,快些回榻榻里才是正经。
  皇帝扭过身回头,眼里雾霭望不见底。那丫头走得匆忙,恨不得插翅飞到甬道的尽头似的。他微有些茫然,又有些无奈,原就不该的事,偏要记挂着,分明是给自己找不痛快,何苦来哉!
  白天总不及晚上睡得踏实,朦朦胧胧间躺了两个时辰,下房里没有钟,也没有更漏。撑起身看外头,雨下个没完,看不见日头。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,唯恐睡误了点叫春荣等着,便下炕穿戴好,把被褥收拾进炕头的柜子里。
  尽南墙并排摆着两个黑漆大躺箱,包了箱钉的是苓子的,另一个光板的是她的。这间屋子统共只住她们俩,两个人交好,箱子也不上锁。因着身量差不多,碰上了阴雨天气,衣裳不够倒换了也相互混着穿。锦书想着苓子下月就放出去了,总要送她些东西才好,她从箱板边上的袱子下面翻出一个口袋来,里面有几两碎银子,还有几件簪环,是这几年一点点攒下来的体己。
  翻来覆去地看,真没一件像样能拿得出手的。给钱,人家肯定不要,给首饰,都是以前当差送东西的时候小主们随手赏的,并不十分贵重,送出去也寒碜。思来想去只有上回太子给的那只富贵玉堂春的镯子了,不是说翠中带翡,是极珍贵的上品吗?她从一件棉袍子的夹层里掏出宫制的掐金丝线荷包来,拉开口上的带子,把镯子托在手掌上看。翠色浓厚得几乎滴下水来,却在一汪碧海中流云般的掺夹着几丝褐黄色,多有缥缈婉转的美态,确实是极罕见的。
  拿它送人肯定再体面不过,只是真要拿主意的时候又不免犹豫,这样做好吗?太子是一片情义,他淘换得着的好玩意儿,巴巴地送了来讨她欢喜,她倒好,转脸就给了别人。先不论市价值多少,这么糟蹋人的一片心,似乎有点造孽。
  进退维谷间门被推开了,锦书吓了一跳,宫女的下处是不许锁门的,为的是同住的人来往方便,或是有事宣召时不费手脚。她只当是苓子回来了,谁知门前站了个太监——袍子,马褂,大辫子。戴着盖儿帽,头顶上是个玻璃顶子。脚上穿一双皂靴,微躬着身,帽檐儿遮住了脸,看不清是谁。按说宫女的榻榻是不让太监随意出入的,这人怎么犯规矩?心里疑惑着,“这位谙达,找谁?”
  来人闷声一笑,缓缓抬起头来,浓眉星目,居然是太子!
  锦书吓得不轻,“你怎么打扮成这样了?这是大忌讳,叫人看见了像什么?”
  太子不以为然,“有什么!换了衣裳办事方便,上这儿来瞧你就没人说话了。”
  锦书让他进了屋子,看他帽子上尽是密密的水雾,忙拿帕子给他掸了。嘴里嘀咕着,“不成体统,要是叫太皇太后知道了又要出事儿。”
  太子笑道:“别怕,有事儿我担着,再说谁会注意一个太监?我到这儿来没人知道。”
  锦书皱了皱眉,这话也是,太监是阉人,男不男女不女的下三等,谁能料到太子会扮太监!宫里人又多,太监尤其多,这些人满世界乱转悠,像内务府的、尚仪局的,各处宫门每日都要巡视,来来往往的也没个定数,绝不会有谁过问,太子这主意倒是想着了。
  太子看着她,笑得异常灿烂,红着脸道:“你这是在想我吗?原来咱们的心是一样的。”
  锦书愣了愣,不太明白他的意思。什么想不想的,自己哪里想他了?
  太子的眼里流光溢彩,他盯着锦书手里的镯子笑得欢实。真是前所未有的欢喜,姑娘家面嫩,不好意思承认,他每回来她都轰他,自己心里还不受用来着,原来她会在一个人的时候睹物思人啊!今儿来得巧,恰好撞见了,否则还一直蒙在鼓里呢!
  他又有些心疼,这么好的女孩儿,原来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可望而不可即。头回见她时,她站在保和殿的丹陛旁,昂着小小的头颅,满脸的矜重高贵。虽然捞起袖子打架的样子不太符合一个皇室帝姬的标准,但拢好了华袍,扶正了扁方,还是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气度。可惜如今掉进泥沼里了,没人护没人疼,每天连喘气都要加着小心。只恨自己当初年纪小,没有打探清楚,问了额涅和皇阿奶,都说她已经死了,没想到她竟在永巷里活了九年。要不是上回偶然相遇,怕是一辈子都不知道她还在这世上,白叫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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